割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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麥子的黃,有點邪門,仿佛是一個高明魔術(shù)師的大手筆:昨兒個還散發(fā)著絲絲縷縷的綠意,左看右看都舍不得下刀的麥子,一夜之間,就全黃了??磥?這老農(nóng)嘴里“蠶老一時,麥?zhǔn)煲豁?rdquo;的說法,還真不是唬人的。
麥子的黃,黃得純粹,黃得渾厚,黃得壯美,黃得蒼茫,黃得招搖,有著一種最芬芳、最飽滿的質(zhì)感,浸染得農(nóng)人的眼里躍動起了火一樣的光芒。像波濤一樣涌過來的滿天滿地的黃,洋溢著一種質(zhì)樸的溫暖和甜柔氣息,簡單中蘊含著最原始的激情,有一種直透人心的感召力,讓農(nóng)人的腳步,像戲劇中快板的鼓點,急促而有節(jié)奏地敲響在金黃色的大地上。
我家長勢非常喜人的10多畝地的麥子,也毫不示弱地洶涌起了一派黃色,那喜氣洋洋的黃,浸染得母親的眼睛里像是掉進了好幾顆星星一樣,就連招呼豬兒狗兒吃食的聲音,都歡快得像是在唱歌。姐姐手腳麻利地拾掇上了一天的吃食,催著我和弟弟,拎上早就磨得锃亮的新月一樣的鐮刀,攆著腳下生風(fēng)的父親,撲向了我家的麥田,割麥。
田野上,已是一派繁忙景象。三三兩兩的割麥人,像是漂浮在波濤上的一葉葉小舟,在無邊的麥田里,飄呀飄,收獲著一年的希望。
割麥,對于我來說,雖然熟悉,卻也是令我生畏的。以前在生產(chǎn)隊時,割麥,基本上沒有小孩的份,像我這樣10歲左右的小孩子,大都只是拾拾麥穗、跑跑腿而已。自土地承包到戶后,麥?zhǔn)諘r節(jié),家家戶戶都是一派“黃金鋪地,老少彎腰”的繁忙景象。打去年開始,已滿10周歲的我,就已經(jīng)正式成了家中收麥大軍中的一員。
割麥,實在是一場技術(shù)和體力的考驗。腰彎下去后,雙腳要扎穩(wěn),左手攬過麥子,右手持鐮刀向后拽,割倒;左手還要適時地和鐮刀配合,攬住割倒的麥子,放成便于捆扎、裝車的一排。
我們家割麥,第一個下鐮刀的,總是父親,我們叫“開趟”。開趟的人,不僅技術(shù)要好,速度還要快,才不會壓著后面的割麥人。割了一輩子麥子的父親,手上的鐮刀似乎有魔力一般,揮臂間,一束束麥子就在父親的鐮刀下齊齊整整地倒下,就連留在地上的麥茬,都齊整得像是用尺子量過一樣。父親一趟能割近兩米寬、十幾隴的麥子;而我,一次只割著四隴麥子,卻還總是跟不上趟。打小農(nóng)活就在行的父親,偶爾飄過來的目光中,總是溢滿了“恨鐵不成鋼”的無奈。一向能干的姐姐,割麥也很麻利,但再忙,姐姐也總是不忘笑話我:“割下的麥茬像狗啃下的一樣,簡直沒拿眼睛看。”技術(shù)不佳體力又差的我,割麥時,總是像向日葵追尋陽光一樣跟隨著母親,每次看到我落得太遠,母親就會把我割的四隴麥子偷偷地幫著割掉一段,好讓我能跳過一段,趕上趟。為這,不但總被眼尖的姐姐嘲笑為“面人”,就連8歲的弟弟,也敢小看人——給我鋪的草繩,總是稀稀拉拉的,還說鋪多也是浪費。弟弟除了跑腿,最主要的任務(wù)就是抱著草繩,在地上一根根地鋪好,好讓割下的麥子能順手躺在草繩上——這樣,就能讓接下來的捆麥子變得容易些。
俗話說:“麥出火焰天。”割麥,真的是件很辛苦的事。頭頂上火球似的大太陽炙烤著,麥田里又悶又熱又臟,無數(shù)次的彎腰,無數(shù)次的揮刀后,汗水和著灰塵就像蟲子一樣在全身爬,汗水爬進眼里,澀澀地疼,汗珠子滾落在炙熱的土地上,轉(zhuǎn)眼間就沒了影蹤。再加上我有一個奇怪的毛病:每到麥?zhǔn)占竟?jié),我的雙臂和脖子上總是起滿了小米粒大的紅色疹子,奇癢無比,被汗水一浸,更是火辣辣地疼,便愈發(fā)感覺地頭是那么遙遠。母親雖然心疼,卻也無奈。每次看到我停了鐮刀,伸著脖子向著地頭張望,母親就會用“不怕慢,就怕站”的老話來鼓勵我。地頭有排楊樹,割到地頭,母親就會讓我和姐姐到樹陰下小歇一會,作為獎勵。母親對我和姐姐的“嬌慣”,讓父親很是不屑。而一向好強的姐姐,為了追趕父親,多是不歇,盡管姐姐每趟割的麥子還不到父親割的一半寬,但總是能緊緊跟在父親身后。而父親和母親,只有在需要填飽肚子時,才會在樹陰下小歇一會。麥?zhǔn)諘r節(jié),農(nóng)人是沒有時間回家吃飯的,早上出門時,就帶足了一天的食物。
一家人緊趕慢趕,最后兩塊地里的麥子,還是黃“”了。麥穗黃到彎下頭,我們就叫麥子黃“”了。黃“”了的麥子,麥殼開裂,怕風(fēng)又怕雨,風(fēng)搖雨淋,都會讓麥粒掉到地上,收成受損??吹禁溩狱S“”了,母親著急得嘴上都掛了一圈水泡,直后悔今年割麥動手太晚。悶著頭一個勁地揮舞鐮刀的父親,忙得連他心愛的煙袋都顧不上摸了。弟弟也操起了鐮刀,一刀割不了幾棵麥子,還貪心地說人要是像千手觀音一樣,就不怕麥子黃“”。
滿地黃“”了的麥子,怔愣在地里,歪著腦袋,像群一根筋似的傻孩子,只是可著勁兒地黃,全然不懂我們的心思。
“老天爺,這節(jié)骨眼上,你可千萬別變臉啊。”寬大的土炕上,母親祈禱般的叨念,像一根根麥芒,直捅在全家人的心上。剛剛像泥一樣癱倒在炕上的我們,心,又揪了起來。“‘麥?zhǔn)仗?娃娃臉,說變就變。’誰能說得準(zhǔn)呢?”14歲的姐姐,說話老成得像一個老農(nóng)。
身下像是撒了幾把豆子——翻來覆去的我們,躺得很不安穩(wěn)。
父親和母親,摸黑出了門。一陣沉默后,姐姐悄悄捅了捅我,我倆剛起身,弟弟也翻身坐了起來。
我們,像三條黑色的魚,一個跟著一個,游進了夜色籠罩的麥地中。
一彎月亮,像把剛剛打磨過的鐮刀,靜靜地掛在天上。
如水的月色中,我們揮汗如雨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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