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村草墊
記憶最深的是故鄉(xiāng)山村的冬天。凜冽的寒風,悠悠的小巷,沿山而建的梯形房屋,清晨和黃昏,經常籠罩在薄薄的霧氣和淡淡的輕煙中。山村,像漂浮在水面上的小船,隨著清風細浪,在睡夢中輕輕搖擺,像一首行云流水般的詩,幾十年來在我的腦海里吟唱。而唯一讓我心生暖意和難以忘懷的,就是老屋鋪在床上的草墊。它用稻草編成,軟綿綿,暖烘烘,睡上去十分舒服。當年,有幾戶富有人家床上鋪有華麗的床墊,我卻認為比不上窮人家低廉的草墊。如今回想起來,草墊就是一本老舊書,故事多歷史厚,讀不厭看不煩,越讀越親切,越看越愉悅,它讓人讀出了歷史的沉重,人世的炎涼,百姓的冷暖,大地的蒼茫。孩提時的冬天,我時常與小伙伴在眠床的草墊上玩耍,把草墊當成世界上最美的樂園,窗外的寒風似乎與自己毫無關系,玩夠了,就在草墊上面讀書、寫作業(yè),直至夜闌,才倒在草墊上,蓋上舊棉被,睡在草墊上,就像水一樣柔,云一樣輕,夢一樣甜,這是故鄉(xiāng)草墊留給我的詩和畫。
村里的老順伯是個編織草墊的巧匠,他用稻草編的墊子嚴固整齊,特別美觀和耐用。老順伯今年九十一歲,仍然耳聰目明,身體結實硬朗,談起往事如數(shù)家珍。不過,當問及他許多光榮的歷史時,老人矢口不談:“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。”然而,老順伯的光榮史,鄉(xiāng)人和政府并不會忘記。拂去歲月的光痕,掠過季節(jié)的背影,人們還是為老順伯的高尚所感動,其鮮為人知的艱辛與堅毅讓人一步一嘆。
山村是革命老區(qū),解放戰(zhàn)爭時期,經常有地下黨的負責同志或共產黨領導的游擊隊、武工隊在村里活動。編草墊能手老順伯當年年輕力壯,為了部隊需要,有時日夜加班,用自己的稻草編織出一床床草墊。有一次,村地下黨支部交給他一個任務,把十幾張草墊連夜送到離村十多里的老鼠山區(qū),交給游擊隊用。老順伯二話不說,披星戴月趕路,回來時還背回一位負傷戰(zhàn)士,在家中用中草藥為他治傷。當年,村里的一位地下黨員教師,給他撰了一聯(lián)“送墊進山多豪興,踏月回村少俗塵”。如今,這副當年的對聯(lián)仍掛在老人臥室里。他還接受地下黨的任務,以賣草墊為名,給附近鄉(xiāng)村的地下黨組織和人民武裝送信件和情報。建國初期,當年在他家治傷的戰(zhàn)士當上了區(qū)領導,要介紹他到區(qū)里工作,他說:“我沒文化,當不了‘同志’,還是在村里種地和編草墊好。”三十年前,民政部門根據上級文件,按革命時期的地下交通員待遇,給在家務農的老順伯發(fā)生活補貼,他把補貼全部捐贈給村里辦公益事業(yè)。這一年秋天,我回山村,老順伯邀我到村后北山漫步,他單薄的身子就像一抹瘦瘦的秋陽。我說:“你把政府發(fā)的錢都捐贈給村里,生活好過嗎?”他說:“我的幾個孫子務工經商,生活富足,政府給的錢要讓鄉(xiāng)人共享!”樸實真摯的語言,沒有豪言壯語,卻令許多人當成“經典”。分手的時候,突然下起大雨,望著他消失在雨中微駝的背影,我想他前不為清貧所悵,后不為利欲所惑,心總是和鄉(xiāng)親貼在一起,彼此就像相依的星星,把自己的一點光芒照耀對方。是的,對別人關懷與照拂不求回報,得到別人的關懷與照拂卻知恩圖報,這正是人類萬種美好的根基與本源。
一張只有兩平方米的草墊,溫暖了一代又一代的山村人,成了多少人魂牽夢縈的地方。大革命時期,在大南山,彭湃、鄧發(fā)、古大存、袁仲賢等革命前輩,白天鉆山洞、晚上睡草墊,站在鋪著草墊的祠堂里向群眾宣傳革命道理。烽火年代,一批藝術家,在鋪著草墊的木床上寫出了感人至深的作品??谷諔?zhàn)爭和解放戰(zhàn)爭時期,嚴冬的山村,夜晚燈昏人靜,在南僑中學當教師的地下黨員郭開平,多少個夜晚坐在草墊上揮毫,寫出了《萬箭射豺狼》、《解放軍是俺好兄弟》、《戰(zhàn)場殺敵顯英豪》等鼓舞群眾抗戰(zhàn)和殺敵的話劇和潮州歌謠。上世紀最后一年的冬天,已經八十五歲高齡的郭開平老人從南寧回到家鄉(xiāng)。他說,當年家鄉(xiāng)的孩子,冬天都睡草墊,后來好多人投身革命,他們忘不了草墊的溫暖,忘不了山村的親人,不管他們飛多遠飛多高,也永遠飛不丟家鄉(xiāng)草墊的情懷。
隆冬之夜,我和幾位老鄰居又說起當年的草墊鋪床暖身的往事。一位鄰居說,現(xiàn)在睡草墊的人已很罕見了,多數(shù)人覺得買一床“席夢思”并不難,可是村頭的桂兄是個怪人,兒子建新樓,他住了兩晚就“打道回府”了,說睡有彈性的床墊整夜睡不著,還是回老屋睡草墊眠床好。鄰居友人建議和我一起去看望桂兄,我欣然同意。桂兄年過七旬,是我熟悉的老鄰居,過去兩家人常來常往。當我們來到他家老屋時,桂兄正坐在草墊上看電視,要不是一個彩電,我似乎回到半個世紀以前的老家了。言談中,桂兄對住老屋、睡草墊很滿意,他詼諧地說:“俺老人跟不上時代了。”一句話,引起我的無限遐思。一些往事在流年的風雨中漸行漸遠,山村的人和景早已隱沒于歲月的深處,但時光不老,草墊依舊。對草墊的感情,桂兄未談及,只是他端坐草墊的歡笑顏容有著穿透人心的力量。十年前,兒孫要請他到新樓住,他不愿離開故屋和草墊,六十多歲的人還堅持在村外種幾分地的蔬菜,天天早出晚歸。我想起了作家蔣藍說的:“人在世上必須勞作、歷盡滄桑,猶如生為鳥兒必須飛翔。”桂兄的辛勞成了往事,往事如煙,但并不曾湮滅。我沉思,遙遠的歷史已經非常渺茫,而當今的時代又似駿馬奔馳,一日千里,唯一可以肯定的是,山村人的祖先用草墊鋪床暖身的近千年歷史,已留下了深厚的民俗基礎,草墊的情愫已直接植入老一輩山村人的心靈。面對桂兄這一床原汁原味的草墊,我和鄰居們仍會切實地感到,只要邁動雙腿,就能立即走進祖先的精神家園。
山村草墊,一如民族的文化傳統(tǒng),又似山里人的胎記,永遠存在我的心中,因為外表可以裝飾,但胎記是除不掉的,這就是文化的作用,它浸潤到人的生命細胞中去了。

